2020年7月14日，华盛顿大学健康指标与评估研究所（IHME）在《柳叶刀》杂志发表研究报告“195个国家和地区从2017年到2100年的生育率、死亡率、迁移和人口全景：全球疾病负担研究的预测分析”，根据该报告的参考方案（reference scenario）预测结果，全球人口将在2018年77.2亿的基础上持续增加，2050年达到95.5亿，2064年达到峰值97.3亿，2065年进入人口负增长阶段，2100年降至 87.9亿。这与联合国经济社会事务部和人口司《世界人口展望2019版》中方案（medium variant）人口预测结果大相径庭，根据联合国中方案人口预测，本世纪内全球人口将一直持续增加，2018年为76.3亿，2050年增至97.4亿，2057年超过100亿，2100年达到108.7亿。显然，华盛顿大学预测的全球人口负增长将在45年后到来，时间似乎还很漫长，但在人口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只是弹指一瞬，到本世纪末世界人口将比联合国预测少约21亿。两个人口预测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别？根据华盛顿大学的最新预测，全球人口又有哪些新变化和新特征？由此引发怎样的思考？这是本文分析的要点。

一、未来生育率预期和假设是决定人口发展的主导变量

对于一个封闭性人口，生育和死亡是决定未来人口变化的两个变量，对于开放性人口，还要加入迁移变量。

（一）死亡率假设

华盛顿大学与联合国人口预测的死亡模型构建方法不同。联合国的死亡率动态变动假设是非因果的时间序列，不包括任何协变量。华盛顿大学采用多个协变量，包括许多影响未来死亡率的驱动因素，如吸烟、酗酒、重大疾病等。但是，在科学技术水平不断进步，生活质量不断改善，尤其是医疗卫生和健康条件不断进步且日益公平普及的条件下，很多死亡因素变得越来越可控，未来死亡率水平和潜在模式相对稳定。以平均预期寿命作为死亡率指标，比较联合国人口预测中方案和华盛顿大学人口预测参考方案所假设的男/女性平均预期寿命，二者动态变化的差距很小（表1），基本一致。也就是说，两种预测方案关于死亡率模式的假设基本一致。

表1  联合国与华盛顿大学对世界人口预测的死亡率假设

资料来源：(1) 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Population Division (2019). 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2019, Online Edition. (2)Stein Emil Vollset, Emily Goren, etc. (2020), Fertility, mortality, migration, and population scenarios for 195 countries and territories from 2017 to 2100: a forecasting analysis for the 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 The Lancet, online 14 July 2020.

注释：联合国为中方案，华盛顿大学为参考方案

（二）生育率假设

女性受教育程度和获得避孕药具便捷趋势将加速生育率下降和延缓人口增长。与死亡率模式假设一样，华盛顿大学采用多个协变量，包括把教育程度和避孕药具使用作为生育的两个驱动因素纳入生育率变动的因果分析，并开发了50岁完全队列生育率的统计模型（CCF50），构建总和生育率与教育程度和避孕需求满足的时间序列随机变动模型，并参考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对这个两个指标的具体要求，模拟未来生育率水平的变动。联合国采用的生育率随时间动态变化的假设，是非因果时间序列模型，不包括任何协变量。比较而言，以总和生育率作为生育率指标，华盛顿大学和联合国的假设差距显著（表2），且2018-2100年整个预测周期内，华盛顿大学的生育率水平假设都比联合国低且差距不断扩大，从预测基年相差0.11（4.7%），逐渐扩大差距，2050年相差0.34（18.2%），2075年扩大到0.36（21.3%），之后差距略有缩小，2100相差0.28（16.9%）。

两个预测方案的生育率动态变化，均预测本世纪内全球生育率将达到更替水平（2.1），但是，联合国人口预测实现生育率更替水平的时间为2065-2070年之间，华盛顿大学团队认为在2034年，比联合国早30-35年。联合国人口预测包含的201个国家和地区中，预计2045-2050年将有133个国家和地区的总和生育率低于更替水平（≤2.10），2095-2100年增加到180个；华盛顿大学的人口预测包含195个国家和地区，2050年生育率低于更替水平的国家和地区为151个，2100年增加至183个。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正是由于对未来生育率水平的预期不同，生育率水平假设存在巨大差异，导致联合国和华盛顿大学对全球人口规模变化预测的显著差异。

表2  联合国和华盛顿大学对世界人口预测的生育率假设

资料来源： (1) 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Population Division (2019). 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2019, Online Edition. (2)Stein Emil Vollset, Emily Goren, etc. (2020), Fertility, mortality, migration, and population scenarios for 195 countries and territories from 2017 to 2100: a forecasting analysis for the 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 The Lancet, online 14 July 2020.

注释：联合国为中方案，华盛顿大学为参考方案

二、全球人口发展大趋势与特征

比较华盛顿人口预测参考方案和联合国人口预测中方案的预测结果，二者存在鲜明的差别。

（一）全球总人口将在本世纪下半叶达到峰值并转为负增长

按照华盛顿大学研究团队的参考方案预测结果，全球人口将在21世纪下半叶转增为减，达到地球人口的最大峰值。全球人口将在2018年77.2亿人的基础上不断增加，2050年达到95.5亿人，2064年达到峰值人口97.3亿人，比2018年净增加20.1亿人，增幅为26.0%；自2065年开始，全球人口转入负增长阶段， 2100降至 87.9亿人，相当于2033年的人口总量（图2）。

按照联合国的中方案预测结果，21世纪的全球人口将一直保持不断增长的大趋势，从2018年76.3亿人，增加到2050年97.4亿，净增加21.1亿人，增幅为27.6%；2057年超过100亿人，2100年达到108.7亿人，比2018年净增加32.4亿人，增幅为42.5%。

图1  联合国与华盛顿大学世界人口数量预测比较

资料来源： (1) 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Population Division (2019). 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2019, Online Edition. (2)Stein Emil Vollset, Emily Goren, etc. (2020), Fertility, mortality, migration, and population scenarios for 195 countries and territories from 2017 to 2100: a forecasting analysis for the 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 The Lancet, online 14 July 2020.

注释：联合国为中方案，华盛顿大学为参考方案

（二）全球人口年龄结构将发生巨大变化

按照华盛顿大学研究团队的参考方案预测结果，全球人口的平均年龄将从2017年的32.6岁增加到2100年的46.2岁，人口年龄结构老化明显。

1、0-14岁少年儿童人口规模持续缩减。0-14岁人口数量2018年为18.6亿人，2050年缩减至17.0亿人，2100年进一步减少至10.2亿人，与2018年相比减幅为45.2%，这是生育率水平持续下降的结果。相应地，少年儿童人口占总人口比重也在不断下降，从24.1%降至17.8%，最终为11.6%，即少年儿童人口从占总人口约1/4降至约1/9。

2、劳动年龄人口规模先增后减。15-59岁劳动年龄人口规模2018年为48.7亿人，2057年增至峰值57.3亿人，然后开始缩减，2100年跌落到48.6亿人，回降到目前的规模。占总人口的比重始终维持在一半以上，2018年为63.0%，劳动年龄人口达到峰值时占总人口的59.2%，2100年为55.3%。就全球而言，劳动年龄人口规模在本世纪内始终供给旺盛，但是区域差别巨大。

3、人口老龄化程度不断深化。全球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从2018年10.0亿人的基础上，到2050年倍增至21.3亿人，2100年进一步增加到29.1亿人，老年人口规模在本世纪内将扩大1.9倍。相应的老龄化水平从12.9%增至22.3%，最终达到33.01%，在2043年从老龄化社会跨入深度老龄社会，2083年步入重度老龄社会。老年人口与总人口的比值从1/8变化为1/3，老年人群从社会边缘群体逐渐成为社会主流群体，必须要对社会进行重构。

老年人口中，80岁及以上高龄老人是数量增加最快的群体，从2018年1.5亿人，2050年扩大到4.6亿人，2100年增至8.7亿人，从现在到本世纪末将扩大4.8倍。高龄老人占总人口的比重从2018年1.9%升至2050年4.8%。2100年达到9.9%，也就是说每100个人中，高龄老人从2个增加到10个。与此同时，高龄老人与出生人口比值急速下降，1950年，平均每个80岁老人对应25个出生人口；2017年减至7个出生人口，2100年只对应1个出生人口。预测在人口下降幅度高于25%的国家中，80岁及以上人口与15岁以下人口的比率将从2017年的0.16增加到2100年的1.50。

联合国人口预测中方案的人口年龄结构预测结果基本相似，只是不同年龄段的人口规模有较大差异。

（三）人口区域发展和经济特征

1、参考方案预测下，在区域层面，撒哈拉以南非洲是人口增长最快的地区，欧洲和中亚是人口负增长最早的地区。除中欧、东欧和中亚一些区域的人口在1992年就达到峰值外，其余各区域的人口规模预计本世纪末之前都将陆续达到高峰值，但是，撒哈拉以南非洲除外，其峰值时间或晚于2100年。与之相反，除撒哈拉以南非洲外的所有其他区域的人口数量都将在未来80年内实现负增长，其中，南亚、东南亚、东亚和大洋洲以及中欧、东欧和中亚的人口缩减最为严重。换言之，21世纪世界人口净增加的主要来源地为非洲和亚洲，特别是撒哈拉以南非洲，而欧洲和中亚的人口呈现缩减趋势。

2、参考方案预测下，在国家和地区层面，人口增减差别巨大。第一，人口大国不断增加，人口总数超过1亿人的人口大国从2018年13个增加到2100年21个。到2100年，世界前10 位人口大国分别是：印度10.9亿人、尼日利亚7.9亿人、中国7.3亿人、美国3.4亿人、巴基斯坦2.5亿人、民主刚果2.5亿人、印度尼西亚2.3亿人，埃塞俄比亚2.2亿人、埃及2.0亿人和坦桑尼亚1.9亿人，这10个国家人口合计占届时全球人口的48.7%。第二，国别人口增减差距巨大，从2018年到2100年期间，88个国家和地区的人口呈现减少态势，其中，总人口降幅超过50%以上的国家和地区有23个，包括日本、泰国、西班牙、阿联酋、保加利亚、古巴、波兰、罗马尼亚、葡萄牙、中国台湾等；总人口降幅在40-50%之间的国家有16个，包括中国、孟加拉国、韩国、朝鲜、意大利、希腊、匈牙利、白俄罗斯、中非等，其中，中国人口预测将下降48.0%。总人口增加的国家和地区有107个，其中，升幅在50%以上的国家有61个，绝大多数分布在非洲和亚洲，包括肯尼亚、埃及、尼日利亚、尼日尔、菲律宾、哈萨克斯坦、蒙古、约旦、苏丹、埃塞俄比亚、坦桑尼亚、阿富汗等。

3、参考方案对人口经济情景的预测显示，人口是影响地区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第一，全球劳动年龄人口规模最大的前10个国家中（图2），中国和印度的劳动年龄人口数量将大幅下降，尼日利亚的劳动年龄人口数量将稳步增加。预计到2100年，印度将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劳动适龄人口，其次是尼日利亚、中国和美国。其中，移民维持了美国劳动年龄人口的数量。第二，中国经济发展表现突出，预计将于2035年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美国将退居第二大经济体，但是，美国预计将在2098年再次成为第一大经济体。第三，国别GDP排序相对稳定。世界GDP排名前五位的国家，2017年依次为美国、中国、日本、德国、法国；2030年依次为美国、中国、日本、印度、德国；2050年分别为中国、美国、印度、日本、德国；2100年分别为美国、中国、印度、日本、德国。第四，人口下降的国家和地区基本处在经济状况较好的阵营，相反，人口增长强势的国家和地区基本处在经济状况较差的阵营，国际上促进人口增长和控制人口增长的两种需求会长期并存。

图2  世界前十位劳动年龄人口规模最大的国家

资料来源：Stein Emil Vollset, Emily Goren, etc.(2020), Fertility, mortality, migration, and population scenarios for 195 countries and territories from 2017 to 2100: a forecasting analysis for the 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 The Lancet, online 14 July 2020.

三、需要进一步思考和讨论的问题

1、世界人口负增长可能有利于人口与资源环境可持续发展。2065年之后世界人口开始减少，地球承载人口数量相对减少，将缓解人口总量对资源环境的压力，减少碳排放量，减轻全球粮食生产和供应的压力，减少国际移民的可能性。换个角度，伴随着人们生活质量的不断改善，人均资源、能源和环境的需求量和消费量不断提升，尽管全球人口减少，除非采取积极的预防行动和缓解措施，否则环境变差、气候变化以及粮食危机在未来仍可能产生严重后果。如何把控全球人口减少对资源环境减压的机会，对任何国家和地区都是挑战。

2、人口负增长与人口老龄化伴生。伴随人口数量负增长加剧，人口老龄化形势不断加深。一是，人口老龄化与人口负增长相伴，人口老龄化可能产生其他深刻的、消极的后果。如，在其他条件不变情况下，仅劳动适龄人口数量缩减就会降低GDP增长率，同时，还可能减少经济中的创新能力和机会，人口减少还将缩小消费市场。二是，在经济增长较慢、抚养比持续升高的国家和地区，医疗保险、养老保险、长期照料保险以及健康服务等社会保障的财政可持续性将受到严重挑战，维持社会保障所需的税收和财力将不断扩大，相对而言，会进一步减少实体经济增长和投资，增加重大金融系统风险。事实上，抚养比高于100（15-64岁人口=100）的国家将从2017年的59个增加到2100年的145个，形势严峻。三是，老龄社会和长寿社会将带来一系列新问题和新思考，在不断加剧且规模庞大的老龄社会中，谁来缴税？谁来缴纳养老保险金？谁为老年人的健康保险买单？谁来照顾长者？人们还能不能正常退休？等等。

3、国家和区域层面的人口增长态势千差万别。全球人口负增长只是全球人口发展趋势的平均状态，国家和区域层面的人口增长态势天壤之别，人口增长与人口减少两股力量的博弈长期存在，人口增长趋势的分化严重。例如，2018-2100年期间，人口减少幅度超过30%的国家和地区50个，人口增幅超过30%的国家和地区73个；前者人口合计，2018年占世界人口29.6%，2100年跌至13.1%；后者人口合计，2018年占世界人口21.7%，2100年升至48.8%。拉动人口降势的主要力量来自发达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中的人口大国，如日本（跌53.3%）、中国（跌48.4%）、俄罗斯（跌27.2%）巴西（跌22.8%）、印度（跌21.6%）。推动人口升势的主要力量来自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非洲和亚洲的人口大国，如尼日利亚（升272.3%）、阿富汗（升282.3%）、坦桑尼亚（升234.3%）、民主刚果（升196.0%）、伊拉克（升143.4%）、埃及（升102.9%）、菲律宾（升61.0%），这些国家在2100年均跨入人口过亿的大国。积沙成塔，人口较少国家的人口增长和下降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4、要特别关注生育率水平的变化。对于低生育率水平的国家和地区，特别是超低生育率水平的国家和地区，要始终警惕过低的生育率水平和过低生育率水平的长期趋势，因为生育率水平过低且持续的周期过长就是人类人口数量的快速减少。正如华盛顿大学在研究报告指出“生育率水平细微的差异（全球TFR的0.1差异）在2100年转化为地球上大约5亿人的差异”。相反，高生育率的国家和地区，因为人口增长过快，人口数量膨胀，对国家和地区经济社会、资源环境协调也造成巨大压力。

5、充分认识低生育率的挑战和人口收缩的负面影响。部分国家已经意识到并着手应对低生育率和人口负增长的挑战，提出了刺激生育率的选择性方案：如为改进女性生育与就业的平衡关系创造有利环境；采取综合性措施努力提高生育率；限制获得生殖保健服务的机会（禁止堕胎）或者提高获得避孕节育技术的成本；增加劳动力的参与，特别是老年劳动力的参与，同时促进移民。当然，每个选择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所发挥的作用不尽相同。如瑞典、新加坡、法国和中国台湾，政府采取刺激生育率提高的明确政策，如营造积极的生育环境、设置带薪产假、陪产假和护理假、保护妇女重新就业权利、加强抚幼和抚育设施、健全儿童保育方案、为儿童提供经济奖励、发放生育津贴、延长义务教育或免费教育年限，等等。

6、设法增加劳动力的参与。一是，通过增加女性受教育机会和就业机会，增加女性劳动力资源供给，因为目前几乎所有国家的女性劳动力参与率都低于男性；二是，伴随预期寿命的延长，特别是健康预期寿命延长，延迟退休、灵活就业、半时就业等多种形式可用于开发和利用老年人力资源；三是，自由移民政策。对于移入国而言，通过设置移民门槛选择性吸纳本国所需要的劳动力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多数发达国家长期采用自由移民的政策吸引高端人才、技术移民、技能移民、学生移民和投资移民等，移民是补充本国劳动力资源的低成本方式，也是经济增长、财政稳定和人口安全的最佳战略。但是，移民真的是补偿生育率下降的长期办法吗？实际上，移民并非用之不竭，一旦几乎所有国家的人口都在减少的时候，这就不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全球人口很可能在本世纪末之前达到高峰并转为人口负增长，这似乎是大势已定。联合国的人口预测和华盛顿大学的人口预测，谁更接近于真实，只能留待时间检验。对任何国家或地区来说，人口发展的未来并非一成不变。各国和地区今天采取的政策和行动可以改变明天的生育率、死亡率和人口迁移轨迹。人口规模及其构成不是各国和地区在制定经济社会发展规划的外在要素，而是内生要素，是经济社会发展规划的基础性要素。

参考文献：

[1]Stein Emil Vollset, Emily Goren, etc. (2020), Fertility, mortality, migration, and population scenarios for 195 countries and territories from 2017 to 2100: a forecasting analysis for the 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 The Lancet, online 14 July 2020.

[2] 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Population Division (2019). 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2019, Online Edition.

来源：人口论坛公众号